蛞蝓和它的鹽

中國時報【☉袁瓊瓊】 兩個人大學同學。住同寢室。閨蜜很多人追，總在約會。一一那時候專心唸書，戴六百度眼鏡片。總在熬夜，總在吃零食，人很胖。不修邊幅。 「我這一生最奇怪的事，發生在我和我閨蜜的身上。」 她說。怕我不懂，輕滴滴一笑說：「閨蜜意思你懂吧？內地流行噯！」 我說我懂，姊妹淘，而且是關係特別緊密的姊妹淘。不比一般的。她又笑了。 極輕極清脆，幾乎是小心翼翼，說：「當然，你是作家。」 她是我小學同學。我們認識的時候，才只十歲。之後從未見過。有一天我臉書上她留話：「我是你小學同學。」寫了她名字。 她名字很特別，叫「馬一一」。馬一一全校知名，不全是因為名字。在我那個年代，她是傳奇。她功課好，人漂亮，從上了小三就一路作班長。我知道，因為我和她一直在一個班上。小時候的馬一一，似乎比同年齡的孩子個頭要高，身段苗條修長，非常不典型。其他孩子都憨頭土腦的，女孩也一樣，腦袋頂「童花頭」，俗稱「馬桶蓋」。粗布裁的白衣黑裙，衣服全都上漿，僵硬直挺。如果站著不動，裙子自動撐得蓬蓬的。跑步的時候唰唰響，像一路踩著枯葉。 馬一一不然，當時流行赫本頭，她的短髮是赫本頭。俏皮服貼，小臉襯得秀氣且亮眼。她且生一雙大眼睛，慧黠，古靈精怪；笑起來一口白牙，兩顆逗點似的小酒窩點在臉頰上。她的學生裙是昂貴的特多龍，免漿燙自然直。上衣也是。 那年頭還有初中聯考。學校每週舉行模擬考試，仿真正的聯考，考完會發佈榜單，表揚狀元。每週六考試，隔週的週一，在朝會上頒獎。馬一一連續拿了兩年的狀元。 每週一的朝會，在全校師生面前，馬一一會輕俏的跳上司令台：墨黑的及膝學生裙，雪白制服上衣，黑皮鞋嶄亮，白色短襪上頭是細瘦筆直的長腿。她總是嘻嘻的，露出小酒窩。鞋跟一併，跟校長行舉手禮。校長把沉重的獎牌交到她手裡時，音樂老師就開始彈奏校歌。在那兩年裡，那成為夢魘般的景象。因為馬一一是這樣容易便達到了如此的高度，每個老師都講：「馬一一都做得到，你們怎麼連她的百分之一都趕不上！」 並沒有人恨她或討厭她。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心思單純，通常腦袋裡不放太多東西。在十一歲的時候，只放一件事，就是努力避免挨打。無論學校或家裡，體罰無所不在。我們過去不知道兒童這玩意是有人權的。 沒有人妒忌她，沒那個心思。我們覺得她像電影明星或童話故事裡的公主，非我族類。誰會去跟鑽石或者鳳凰計較什麼呢？我們的計較都只跟那些值得計較的對象，比我們好一點點的，或者我們比他好一點點的那些人。 我跟馬一一，在小的時候，沒有交集。她成績好，又是班長，雖然個子高，老師喜歡她，准許她自己挑位子，她就總坐在教室一進門，第一排第一個位子上。座號是一號。老師一進教室，她就跳起來，用清脆的聲音喊：「起立！」全體學生轟然起立，待老師走上講台，馬一一喊：「敬禮！坐下！」於是大家轟然落坐。 有一年，老師突發奇想，要馬一一，她是班長，自己挑班上的幹部。馬一一點名了風紀股長衛生股長學藝股長康樂股長……被點名的都乖乖站起來，後來她喊了我的名字，要我作副班長。 我死也不肯站起來。 當時，那個十一歲的我，到底心裡是怎麼想的呢？相隔半個世紀，實話說，我猜不出來了。或許只是害羞，不想面對那樣多的注目。也或許只是偷懶，不想負責任。總之，我坐著，一動不動。 馬一一繼續喊。我沒反應。她又喊兩次之後，人走過來，想把我從座位上拉起來。我不肯。死扒住桌面。她扯動我時桌面搖晃椅子搖晃，整個教室安靜無聲，只有桌子椅子腳撞擊地面的格登格登。我不看她，死盯著窗戶外頭。白色天空上，藍色的雲無事飄過。 我問她記不記得她挑我作副班長的事？她有點茫然，帶點驚異，詫笑：「有這件事？」是有的。她問：「那後來呢？」後來我沒作副班長。不過我沒回答。就笑笑。馬一一說：「太久了。好多事都忘了。」 她不是來跟我敘舊。她在我臉書上留話：「有事想跟你談談。」下一行：「重要」。再下一行：「請務必幫忙。」 我通常不跟人來往，而五十年前的故人，幾乎是陌生人了。我很遲疑。雖然她說務必幫忙。不過年紀大了，我學到「自私」和「自愛」差不多等於同義詞。不管愛或照顧，基本上都得「自給自足」。扶持或幫助，對老年人是很昂貴的，得挑人來分配。 我去看她的臉書。她的臉書什麼也沒有，大概就只為了留話給我才開帳戶。 我看那留言看了兩天才回話。她很快就邀我見面。 現在的她，很奇妙，居然還帶有五十年前那個女孩兒的影子。她依舊苗條修長。長髮披在肩上，看得出身上那套衣裝是名牌。沒化妝，臉上素淨，想到她跟我一樣已逾六十，實在覺得不可思議。 我誇她保養得好，她抬手在臉上虛虛抓了一把：「非保養不可。我做這一行的。」她遞名片給我。是一家知名的美容連鎖機構，上海北京香港舊金山溫哥華都有分店。她改了名字，名片上是「馬依伊」，頭銜是上海分店總裁。 她解釋：「原來那名字太難聽了。」名片印成直行，別人老喊成「馬二」，印橫的她嫌難看。她說：「請人算過筆劃的。」長方形，塗了珠光粉紅指甲油的手指彈鋼琴似的點了點名片。 「我就是想跟你聊一聊我跟我閨蜜。」她說：「我想不明白。」 ● 兩個人大學同學。住同寢室。閨蜜很多人追，總在約會。一一那時候專心念書，戴六百度眼鏡片。總在熬夜，總在吃零食，人很胖。不修邊幅。閨蜜每次碰到同時兩名追求者上門的時候，就叫一一幫她應付。 一一會拿了書出去，對那個人說：「楊詞熙出去了。」然後就掛起大眼鏡看書，一邊「喀口茲喀口茲」咬外頭沾滿糖粉的大圓硬糖吃。一一的責任是看好這一位別去房間裡探頭探腦，並且留在原處。她會倒杯水給對方。看到男人開始看錶，心神不寧的時候，便說：「她馬上回來。」 她是穿著寬大套頭衫，掛著眼鏡，眉不清目不明的，龐大的存在，因為太明顯而模糊。沒有人注意她，從來沒人問她的名字。她就坐在那些男人的旁邊，相隔一張茶几，或一張單人沙發。翻著書，「喀口茲喀口茲」咬碎糖果，偷眼瞧他們的焦躁不安或憤怒。反正她也沒處可去，詞熙正在寢室裡應付另一名追求者。 那些不同的男人，老實的，滑頭的，浮躁的，謹慎的；他們坐在椅子上，摸自己的頭髮，抓下巴，把襯衫第一顆鈕釦解開又扣上，扣上又解開。清喉嚨，擤鼻子，發出聲響。拍自己的膝蓋。兩手交握，大拇指搓來搓去。摸喉嚨，手掌下滑到胸口又升上去。用指頭彈自己的嘴唇，輕微的巴搭巴搭。腦袋向左轉，稍停，之後向右轉。像一台快報廢的老風扇。 沒有人跟她講話。 房間裡沉靜如古池水。她或許像蜉游生物，雖然遍佈整個水面，跟不存在沒有兩樣。她的動靜不能稱之為動靜，因為沒有人有感覺。她模糊，龐大，無所不在，但又是隱形的。男人們獨自坐在房間裡，坐在他們的失意和迷惑中，他們不離開，因為一一會說：「詞熙馬上回來。」她像報時鐘，輕巧平穩的重複這些語句，直到詞熙進來。 詞熙從門口進來，她總是從門口進來。打發了屋內的追求者之後，她會從窗口爬出去，之後從會客室正門進來。兩頰通紅，髮絲紊亂，眼睛亮亮的，笑得像展開來的華麗裙襬。她說：哎呀對不起啦我差點忘記了跟你約的事，我從圖書館飛車趕回來。 男人剎那活了，迎上前去。沒有多餘的動作，直立在詞熙面前。一一便水黽般無聲無嗅點擊著水面離去。她是浮游生物，而現在這裡已經不是古池塘了。 ● 她先結婚。嫁的男人和她一樣安靜。詞熙問她：「這男人有什麼好？」一一說：「他跳脫衣舞給我看。」詞熙大笑起來。那或許是嘲笑，不過一一不在乎。 她說的是真話。她的男人很安靜，人胖胖大大，不過許多事不是外表可以看出來的。這個不愛說話的男人，在人多的場合總是微微抿嘴笑著。用最節省的字句對付一切寒暄和交談。他只說「嗯。」「是。」「什麼？」還有「耶。」之後抿嘴微笑。好脾氣的，安靜的，沒有笑聲。 但是他喝了酒就變成另一個人。他把一一撳在懷裡，啃她的臉啃她的頭髮，在她身上嗅來嗅去，說我好想吃了你。在她面前脫衣服，一件一件，脫下來的時候用手舉高甩圈圈。之後扔到一旁，像大熊般撲過來圈住她，把她壓在飽滿結實的胸口，咬她的手指咬她的腳趾，咬她身上帶肉的部位，說我好想吃了你好想吃了你連皮帶骨。 一一結了婚十年之後詞熙才結婚。她和一個有妻子的男人戀愛。兩個人是同事。發現丈夫外遇的妻子到辦公室來找詞熙。詞熙正在午間休息，趴在桌面上小睡。女人用手提包重擊詞熙腦袋，之後抓住她頭髮，拉起頭來再重重往桌面撞擊。同事們來拉，女人不放手，扯掉詞熙一把頭髮，之後扯裂詞熙衣裳。人們拖著女人從詞熙身上離開。詞熙跑掉。女人不知怎麼掙脫了追過來，在整座大樓辦公室裡追逐她，高聲喊叫極度難聽不堪充滿挑釁和侮辱的話語。詞熙在整座建築物裡奔跑，識與不識的各部門的人員看著她。她在不停奔跑，感覺整個辦公廳大得驚人，永無止境，而女人的聲音充斥整個空間，幾乎就像貼著她的耳朵叫喊。 後來主管叫詞熙去問話。管理階層在十一樓。詞熙坐電梯上去。在電梯的鏡子裡看見自己額頭上亮亮扁扁一片橢圓形的紅，倒像是胭脂。胭脂在第二天轉成青紫，之後變藍，變黑，成了胎記。她頂著那記號在辦公室裡無事般來去。跟人說笑，照樣跟男同事拋媚眼，女同事盯著她的時候就甜蜜蜜的一笑。她不記得記號什麼時候消失的。她有意不去注意這個。她把裙子穿得更短，口紅塗得更豔。她對一一說：「我跟他拚到底，看看到底誰死誰活。」 一一原本以為她說的是男人的妻子，後來才知道，詞熙指的是那個男人。 在老婆大鬧辦公室的時候，男人不在場。之後許多天都沒來上班。之後來上班了，與詞熙不見面。主管把他調到了另一個單位。在新單位裡，男人繼續發展戀情。詞熙依然追求者眾，下了班跟同事出去喝酒，高聲笑著，在經過男人辦公室的時候笑得格外嬌媚，大聲。 表象如此，但是兩人私底下持續見面。男人不肯離婚。他們在房間裡大吵，摔壞賓館裡的電視，檯燈，貼牆落地鏡面，紅絲絨座椅，黃梨木八角形茶几。之後抖落床縟上散佈的玻璃和木屑碎片，帶著眼淚和怨恨擁吻，激烈的做愛，睡去。 詞熙說：「都到這地步了，不整到底我不甘心。」 有一次，詞熙在睡夢裡醒來，看見男人坐在床邊，邊抽菸，眼灼灼的看她。男人說：你為什麼不死？他噴煙，白煙在他冷淡的表情前散去，他說：「我看了你好半天，一直在想，該不該一手把你給掐死。」 詞熙說：「你掐呀。」她翻身睡去。 半年之後男人終於離婚，詞熙進了門，成為兩個男孩的後媽。 （上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