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錢買衛生棉,少女穿黑褲躲垃圾桶邊…第一線揭疫情下「最貧困女子」無助身影

「每個月都有5天,妳不敢跟任何人說話、害怕別人聞到妳身上的味道,會想是否全世界都不喜歡我、不能被發現這樣的事情;也有一些孩子說,這麼多年都要看著自己媽媽每個月一天兩天不吃飯,只為了讓她跟姐姐有衛生棉可以用……」

2021年5月份台灣本土COVID-19(武漢肺炎、新冠肺炎)疫情全面強襲,原先堪稱世界最後一塊淨土之地瞬間面臨店家紛紛拉下鐵門、餐飲服務業大量倒閉各種危機,而被疫情海嘯沖打得幾乎無法站立、卻難以被社會看見的一群身影,是身在「最貧困女子」之列的女性街友、失業酒店單親媽媽、因為貧窮而沒有足夠衛生棉可用的少女。

「很多孩子一開始都不願意講,問到後來才知道,她因為不想被人知道她沒有衛生棉可以用,會穿黑褲子去上學、躲在垃圾桶旁邊……」現年23歲的「社團法人全球小紅帽協會」創辦人林薇,過去便碰過許多貧困少女如此掩飾生理期流出的經血沾染與氣味、讓自身變得邊緣,當疫情來襲,少女面臨更艱困的考驗──11日深夜,由資深新聞人、台灣食育協會理事長黃兆徽主持之線上講座「燭光點點:疫情下的弱勢女性困境」,即透過多位第一線服務「最貧困女子」的工作人員,道出大難來臨時最容易被忽視的各種人生之難。

「有兩個女兒但完全沒收入…」疫情加劇少女悲歌:房租水電都沒錢,怎能想到衛生棉?

如今23歲的林薇曾因「寫給譚德塞的一封信」事件爆紅,此外她也是「社團法人全球小紅帽協會」的創辦人,當2021年5月份台灣本土疫情爆發,團隊便火速展開「生理用品物資包」募集,迄6月29日已發出近600人份的生理用品。只是林薇也坦言,要募這樣的東西並不容易:「我們過去募集生理用品,其實會有人問說:這可以捐嗎?怎麼募這個?這不是該自己準備的東西嗎?」林薇與她的夥伴深知這些生理用品對孩子們來說多重要,這是全世界、在台灣都發生的狀況──月經貧窮。

生理用品對有經期的女性來說是必備品,卻往往是被放隱形的需求──就連疫情期間協助募集與整理大量物資、撐起無數貧困家庭與超過500名街友困境的作家林立青,講座上也坦白說,他當初聽到林薇問「物資包」有沒有生理用品時幾乎是傻在原地、整個人變成化石:「我誠實說我沒想過,我可以募很多物資、八寶粥跟餅乾幾百箱幾百箱在搬,我也有想到物資可能要有濕紙巾、衛生紙,但我完全沒有想到生理用品。」而後林立青也以臉書協助生理用品募集宣傳。

林薇是留學海外時在荷蘭首次接觸到難民議題、意識到「月經貧窮」的存在,主修醫學的她也曾於賴索托、坦尚尼亞當地婦產科服務,不斷看見──「很多女性因為貧窮無法添購生理用品或無法足夠,這樣後續衍生問題會很多,可能有重複陰部感染、發炎、不孕、子宮頸癌,心理也會長期處在焦慮狀態,不知道什麼時候月經會來、有沒有足夠物資可以用、會不會上班上課途中月經就來了……」

「我想,全世界都有這樣的問題,台灣不可能沒有,我至少要找出這群人在哪。」林薇說。自初經來潮,林薇就很關心月經教育、多元生理用品選擇,後來更是創辦「小紅帽」服務台灣10–18歲青少女,希望問出這些少女關於月經的需求、進而提供物資與各種關於月經的教育──而一切誠如林薇所說,世界都有「月經貧窮」,台灣當然也有。

在林薇看來,處理「月經貧窮」最大困難在月經承受的污名、「很多人不知道怎麼提出需求」,即便如今已2021年,很多少女光是要講「那個來」都有困難,更不用說去問出個案需求──就林薇經驗,很多孩子一開始都不願意講、問她月經會回「我媽媽最近在」轉移話題,直到後來才會慢慢問出孩子的狀況,各種令人難受的處境。

有些孩子為了掩飾生理期沾染與氣味只好穿黑色褲子去上學、躲在垃圾桶旁邊,有孩子跟姐姐兩人每月只能共用1包衛生棉、1天只用1片「我要是多用了姐姐就沒得用」,甚至有些孩子說,長年以來總是看著媽媽每個月一天兩天不吃飯、只為了讓她跟姐姐能有錢去買衛生棉──這些狀況隨疫情加劇自然變得更嚴重,林薇碰到很多家庭在5月15日三級警戒前就開始說自己減班、排不到班,每月收入變成2萬、1萬甚至更低,「還有個案有兩個女兒但完全沒收入,生理用品是他們完全無法想到的事情,這薪水還要付房租水電生活費……」

林薇深知長期生理用品不足的壓力有多大,孩子會害怕別人聞到自己身上味道、每個月都有5–7天提心吊膽、人際交往也會有困難,疫情期間的求助自然更多,因此她堅持:「無論如何我們會支持到孩子18歲,我們再窮都要從其他地方省、給生理用品這塊我們絕對不停──一旦停了她會回到原本的狀況,那些問題會跟著她們長大、甚至變成更多問題……」林薇也希望未來「小紅帽」不只服務10­到18歲的少女、是更廣的年齡層,月經貧窮不是一時半刻能解決的問題,她想接住更多需要社會陪伴的女性。

疫情女性街友更艱困!睡艋舺公園半夜竟遭「壓上來」大姐憂安危被迫隱形、一包衛生棉成社工難題

女性的需求常是被隱形的,這點身為社福戰場老將、從2003年SARS疫情以前就開始協助街友的張獻忠也很有感。芒草心慈善協會理事長張獻忠說,雖然芒草心長年關注街友議題,但女性在街友比例估算不到2成、非常容易被忽略掉──最明顯就是準備物資時,即便民眾捐贈物資可能有衣服、有褲子,通常也不會準備到女性內衣褲,服務到後來2020年芒草心成立之女性街友自立支援心中「潭馨園」正式上路,張獻忠越走越覺得該去點出女性街友困境。

「女性無家者數量少,不是因為女性不會流浪,而是女性在街頭比在家庭的風險還高,即便她家裡是很辛苦很辛苦的環境,她可能也不願意到街上……」女性街友常是隱形的、把自己包緊緊的,放眼望去很難辨識出性別,芒草心社工李佳庭說,主因之一在街上隨時會碰到性侵、性騷擾的恐懼──許多艋舺公園的女性街友長期擔心半夜會不會發生什麼事,李佳庭一開始想:「公園都定時有警衛巡邏了,應該還好吧?」沒想到後來就有認識的大姐半夜直接「被人壓上來」性侵,有警衛巡邏的地方也一樣。

有人管理的地方都會遇到性暴力事件,何況艋舺公園跟台北車站以外的地方,所以很多女性會把自己包很緊、躲在你根本看不到的地方,疫情前還有人會去睡麥當勞、網咖24小時開放的地方──但疫情這些地方都關閉了,女性會跑去其他地點,一樣全身包緊緊、用紙箱把自己蓋起來、或躲去社工通靈也通不到的其他地方……」

女性街友在平時就被迫隱形、難以取得資源,疫情期間更是如此。2021年5月份台灣疫情爆發、從事舉牌粗工洗碗等臨時工作的街友大量失業,芒草心雖然在這期間撐起街友生計、發送食物飲水與口罩,但李佳庭說,發物資最困難的就是衣服與生理用品了──艋舺公園附近窮困居民也很多、太早發物資一定會引來一堆人排隊,所以社工疫情期間會選在所有街友都入睡的深夜10點後才去發物資避免群聚,但時間這麼晚大家都睡了、女性街友又難以辨識,街友最缺的睡眠,誰忍心一個個把人家挖起來問「你是女性嗎」、「需要衛生棉嗎」、「用多大的」?

20171227-新北市街友遊民專題配圖,三重區街友遊民。(顏麟宇攝)
20171227-新北市街友遊民專題配圖,三重區街友遊民。(顏麟宇攝)

被迫隱形的女性街友在平時就很難被關注到,疫情期間更是如此(資料照,顏麟宇攝)

至於過去生理用品去哪裡拿,李佳庭聽過一些大姐說會去社福中心,但也有一些大姐對政府經驗很差──可能是申請低收入戶被回絕,可能是以前的社工一直叫她看醫生、一直問「妳為什麼不工作」、上對下的態度,也因此李佳庭也碰過一些一開始態度很差的街友,那時的他們已無法信任社工。

或許有人會想女性街友能否「回家」,李佳庭說,女性街友背後往往都有家庭暴力問題、送回去可能只會更危險,很多是有家依然睡外面的。有些女性可能還沒到街上,但李佳庭也想到,疫情三級警戒所有人都待在家,原先面臨家暴風險的女性恐怕只會更茫然,三級警戒是能去哪呢?

台灣第一個專門安置女性街友的組織、台中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社工廖宗琳補充,女性街友確實很容易把自己藏起來,台中很多大姐是躲在網咖、漫畫店、麥當勞,如今疫情期間這些地方不能去、連住在橋墩下的大姐都很怕被傳染而求助,協會雖然目前無法新收住民,但仍希望可以找到租金補助、短期租屋,幫助大姐們撐過疫情。

至於台北狀況,李佳庭說芒草心物資尚可再撐一個月、將長期抗戰至解封後把剩下物資轉交其他社福單位,此外她也想研究街友獲取資訊管道、進而更有機會溝通正確防疫與疫苗資訊;若捐款經費足夠,芒草心也想研發「自動消毒洗澡間」、每個人洗完就會自動進行空間消毒,這不只對疫情時的街友是必要,將來若不幸發生重大災變時或許一般人也可以用。

「每個族群都有特殊問題,但最根本的問題就是『貧窮』」

另一波在疫情下深受打擊的貧困女性,是被迫停業、有大量單親家庭的酒店公關──人們以為酒店好賺錢,但曾經擔任酒店公關3年又做過經紀人、而後成立「臺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」的胡筠筠,對這行的貧困家庭狀況再清楚不過:

「這行業有很多弱勢,她可能來自經濟弱勢原生家庭、年紀小小就要出來工作,因為酒店這產業門檻很低、不需要什麼學經歷、只要有基本外表跟互動行為就可以工作,這行也會包括一些求職不易的女性,特別是單親媽媽──很多單親媽媽求職會被刁難、懷疑她有孩子會無法穩定上班、不錄用她,也有一些精神疾患者無法做一般朝九晚五穩定工作,酒店就可以提供彈性的工時、不用像一般工作那樣;更多是有迫切財務困難的人,這行錢可以賺比較快,總結來說,酒店這行其實接住很多沒被社會安全網接住的人。」

就過去筠筠受訪所言,這麼多年來她旗下也只有1–2個公關可以不喝酒、不接S(性交易)還可以收入豐厚,最極端低收入狀況是每周上班5天只領到6000、一個月才24000、還沒扣掉每天妝髮成本費用,這些收入至多維持基本生活,也因此當2020年酒店只因為一個女公關確診就全面停業,能承受巨變的公關少之又少──當時很多店家無法營運、無法作帳、發不出薪水,有些負債無法工作的公關說快受不了了要去自殺、有些單親媽媽單親爸爸付不出房租、更有房東知道租客在酒店工作就要趕人,甚至有些公關試圖掙扎轉往地下化工作、卻被「白嫖」被持刀搶劫。

20210112-酒店組工會專題配圖,林森北路,鋼琴酒吧,八大行業,條通,霓虹燈。(顏麟宇攝)
20210112-酒店組工會專題配圖,林森北路,鋼琴酒吧,八大行業,條通,霓虹燈。(顏麟宇攝)

人們以為酒店好賺錢,但曾經擔任酒店公關3年又做過經紀人的她很明白:「酒店這行其實接住很多沒被社會安全網接住的人。」(顏麟宇攝)

也因此,2021年5月份疫情一爆發,「臺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」馬上動起來,一停業就發新聞稿訴請紓困、募集物資與募款津貼、短短一周就募到驚人的民間捐贈,奶粉尿布物資尤為重要:「小朋友奶粉尿布很貴,而且奶粉不能隨便換、寶寶可能拉肚子,我們要買兩三人份可能就要花1萬多……」至於募款得到的民間紓困金,這些錢不只發放給因疫情停業碰上困難的酒店公關,也提供給27名在萬華工作的茶室姐妹。

「我們很擔心萬華的姐姐們,也透過一些組織去接觸、協助27位姐姐給津貼、做一些個案調查──大部份都是50–60歲,有些是一個人獨立養兩三個孫子,有些因為可能疫情期間兒子剛從監獄出來工作很難找、同時要養自己兒子──這些上了年紀的工作者,她們處境會比年輕的更艱辛,短期內要尋求別的工作不容易。」筠筠說。

甚至也有不在酒店工作的家庭找上筠筠一行人求助,也讓筠筠看見政府紓困之難──有個個案是3個家庭分別有3–4個小孩要養卻全集中一戶、一戶高達12人,他們原以為這樣比較容易申請到補助、卻連低收入戶資格也沒有,目前已轉介給其他社福單位;疫情期間有個紓困方案是「有小孩可以拿1萬」,但很多實際扶養孩子的已離婚酒店公關並非監護人、紓困金給了爸爸,紛紛來求助;最窘迫的狀況是,無勞保身份者的紓困申請是從6月21日寄件、各地區公所審核,到7月上旬急需紓困金的人們都還在等。

筠筠相當感謝疫情期間民眾熱情聲援捐款、幫失業的酒店貧困家庭度過一時難關,但酒店本是承接社會安全網漏接的人們之地,長遠來說她仍希望做更多事,例如在林森北路一帶成立托兒育幼中心協助晚上無法帶孩子的媽媽、持續協助離鄉背井到酒店工作卻無人訴說心聲的孤獨公關,也會持續倡議公關加入工會進行勞保、至少能有最基本的保險。

「每個族群都有特殊問題,但最根本的問題就是『貧窮』。」芒草心協會理事長張獻忠最後總結說。無法有足夠衛生棉卻難以啟齒的少女、流落街頭因擔憂安危被迫隱形的女性街友、被這社會以為不需要幫助的酒店公關,她們共同面臨的問題是貧窮、疫情期間更是加劇──民間團體努力之餘,堪稱「低收專家」、一年替上百人辦低收卻也持續看見無數人被回絕的張獻忠,他也期待政府能正視一些貧窮卻得不到補助的「邊緣戶」,若是將來各種社會救濟審核更彈性,比起政府顧慮,能接住的是更多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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