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蘭朵公主的悲劇

中國時報【林秀燕】 眾人歡慶王子解謎贏得婚禮,壯麗的大合唱聲中,王子把表情木然的公主扶起來,手牽手接受大眾的祝福;冷不防公主舉起剛才柳兒自盡的匕首往脖子一抹,王子大叫一聲抱住她逐漸倒下的身子,音樂在最高潮處結束,燈光啪一下全黑。劇終。我倒抽一口氣,然後讚嘆鼓掌。 作為一個業餘的歌劇愛好者,多年來我聽過五次現場〈杜蘭朵公主〉,也看過幾個video的版本,結果是今夏在日本琵琶湖藝術劇場觀賞的這一場,最令我低迴不已,因為不止音樂動人,劇情也因為翻轉了原版的結局而更耐人尋味。 以前聽〈杜蘭朵公主〉,多半僅僅聚焦在音樂的方方面面,不甚在乎劇情,總覺得歌劇主要的成就在音樂和演唱;就像傳統平劇重點也在唱做念打的美學成就;至於劇本內涵角色心理層次往往禁不起深究,有些甚至不免荒謬。 但這個新版的終場設計顛覆了以前我無法認同的結局, 頓時覺得全劇開拓了新意,讓〈杜蘭朵公主〉有了劃時代的境界。 杜蘭朵公主因其女性先祖被異族男性擄掠殘害而成了男性的復仇者,故意出謎題刁難絡繹不絕的求婚者,當對方猜錯即令劊子手斬首伺候,已經有一長串首級掛在城牆上;沒想到柳兒這個女性,居然為了公主所完全不瞭解的「愛」而願為一個男性犧牲。柳兒是韃靼王子的僕婢,在故鄉時就傾心王子,難忘他友善的笑容。因戰亂王室失散,柳兒扶持老王流浪到北京正喜巧遇王子,不料王子竟也飛蛾撲火向公主求婚,眾人勸阻無效,還好王子猜對謎題;可是公主耍賴悔婚,王子表示不願強求,但請公主也猜猜他的名字,猜對就算公主贏。唉!這算什麼謎語!果然有人曾經看到過柳兒跟王子說話,就抓她來拷打,柳兒怕自己撐不過會說出王子名字,就唱了一首「妳冰冷的心」,淒厲的指責公主冷酷,說妳會被他的熱情融化,到天亮他會勝利,妳會贏得王子,而我卻再也見不到朝陽,再也見不到他了。唱完這首天鵝輓歌,接著就拔刀自刎。通常較入戲的觀眾聽到這裏都會惻惻然流淚。 原版終場是柳兒死了,公主受到刺激表示震驚,但一下子就轉身回到原先仇恨異族男性的情緒脈絡裏,任令柳兒在眾人惋嘆中被抬走。接著公主終於臣服於王子的示愛,高聲宣唱 :「我找到謎底了,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愛」;然後眾人齊聲歌頌愛情戰勝仇恨,歡欣迎接豪華的婚禮。 以前觀劇時在音樂的感染力中概括接受了這個結局,但是內心總覺得太冷血,彷彿柳兒死就死沒辦法了,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就好了,完全沒有辯證思考的空間。 然而所謂愛情真的簡單到可以一吻定江山嗎?不嫌脣上血腥猶存嗎?表面上彷彿說王子的愛得到勝利,愛軟化了公主冰冷的心, 其實更像是公主王子沒心沒肺的踏著犧牲者的血跡和首級,走入所謂的Happy ending。 這個新版本有個很大的改變,就是把柳兒留在舞台當中白色平台上,讓身著暗紅衣裳象徵犧牲者之血的柳兒橫躺公主的腳下;公主彷彿受到棒喝震驚不已不知所措 ,再經王子一番譴責告白強吻,公主掙扎抗辯未果,崩潰頹萎在柳兒身邊;她低頭頻頻拍撫柳兒,還把代表權威的冠冕摘下。這個動作即使以女性主義的觀點來看,也絕不會視之為向王子投降的。 這樣的改變突顯了公主的的心理因素。她一生執意為女性報仇或說為維護女性尊嚴而殺死無數男性,現在卻因而害死另一無辜女性,這不是完全與初衷相違嗎?何況對方又是為了與自己堅持的「恨」完全相反的「愛」而死。其間反差之大、衝擊之大,促使她長期累積的虐人虐己之精神壓力來到了臨界點,心理上定然難以接受滿手染血卻若無其事的去快樂結婚,她必得做個交代,於是用柳兒的匕首自刎,以血還血,為自己的野蠻罪行付出代價,也讓王子的一廂情願落空。這樣的安排具體譴責了公主偏執的殘酷,以及王子自以為是愛其實是愚蠢的自私;還讓柳兒的死在劇情上得到更大的分量,也終於還給以前不合理地死於求愛的無辜者一個公道。這都是新版給予劇中角色的新定位。 正因如此的心理轉折重塑了公主的角色性格,沒讓她像西方文學中負面女性形象那樣一路壞到底,而是讓她表現了良知的覺醒,賦予其心靈人格較豐富的層次。 原先她這個女性執著於對異族與男性雙重的被迫害情結,遂以殘殺無辜來建立英雄式的勝利權威感,這種扭曲浮誇的悲劇意識在摘下冠冕的動作中放下了,她從虐殺別人折磨自己的桎棝中解脫出來,正視自己的罪孽乃至自戕以贖之。 至此,不止因為柳兒的為愛犧牲,也因為杜蘭朵戰勝了自己偏執的意識型態,讓這個杜蘭朵的悲劇,差堪比擬希臘英雄悲劇的高度了。悲劇英雄對於命運或性格所帶來的悲慘磨難,從來都是直面以對更深層的真相,並藉以重新為自己的生命意義定調,絕對不會逃避或用簡單的藉口去粉飾太平。杜蘭朵公主的心靈境界在新版的轉折中提升了。 為了讓這個轉折合理化以說服舊觀眾,編導可真煞費了一番心思。原版的音樂劇情已經框定多年,其實無法作大幅度的更動;可本版的編導還是盡量在現場調度以及演員的動作指導中,做了具有說服力的設計。劇末把原版中公主投降的唱詞取消,只讓她靜靜地聽著眾人歡唱,彷彿在想「柳兒選擇做一個她自己要做的人,現在輪到我選擇了」,然後在眾人讚頌愛情勝利的歌聲中舉刀作驚天一刺。其間構成了一個相當有力的反諷。 而且舞台設計燈光布景都屬冷調極簡,服裝也都是白黑灰,以突顯柳兒紅衣所象徵的羔羊之血。這些設計現代感十足,整體氣氛陰森情調,已經透露悲劇的暗示性, 跟以往所見金碧輝煌歡樂嘉年華的視覺印象很不一樣,所以當悲慘的結局出現,雖讓人震撼,卻不致覺得突兀;回頭印證一下整體的陰暗色彩,就覺得一切都是必要的鋪陳以使結尾的轉折順理成章。至此,觀眾不止聽了偉大的音樂,也經歷了一場亞里斯多德所謂的「恐懼與悲憫」的悲劇洗禮。 普契尼採用茉莉花民謠曲調以及大量的五聲音階,譜寫了他心目中的東方歌劇〈杜蘭朵〉。寫到柳兒之死他自己也不幸病逝;他的學生根據草稿完成了原先的的團圓結局,也不知是否普契尼原意;但畢竟他的死讓此劇有了重新詮釋的餘地。 也許有些觀眾還是比較習慣原版掃除陰霾迎向光明的結局;至少我個人從文學和人性心理的角度觀察一番之後,樂意給予新版更高的評價。而且我想,一向不愛喜劇的普契尼,如果看到新版的〈杜蘭朵〉被演繹得更像西方的悲劇,說不定會有點驚喜哪 !